尚龙小传(9 / 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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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离开家多久啦?”
  “从未离开。”
  “多久回去一次?”
  “回不去了。”
  “有女朋友没有?”
  “这一点自己都不确定。”
  “父母安好吗?”
  “父母近在眼前,但也逐渐成了符号和标志性建筑。”
  “工作如何?”
  “工作是一个悖论,必须全身心投入才能杜绝所有不良情绪,一有松懈就会质疑。”
  “肌肉这么发达?”
  “跟在陈尚龙后面打架,被打得很惨,回来开始练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话题还是绕不开陈尚龙,看看时间,五点多了,我邀请叶芳芳一起吃饭。我问她:“喜不喜欢烤肉,烤羊腿?”她带着欢乐责怪我:“喂,我是苏州人啊,怎么会喜欢。”
  “那去体验一下江南女子被掠到边陲的感觉,喝点儿啤酒。”
  “我不能喝酒。”
  “你喝酒,我就把陈尚龙这么多年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你听。”
  叶芳芳脸红了,点点头。虽然短暂,但她的状态跟从了是完全一样的。可惜她不是从了我,是从了不在现场的陈尚龙。
  15
  早年间,陈尚龙一家从外地搬来,一家人愁眉苦脸黑压压地出现在我们眼前。陈尚龙比我大一岁,但跟我一届,我们一起坐在漆黑破旧的教室里上课。一两年过去了,我们都没觉得这有什么。每个人对陈尚龙一家都很熟,因为他们是外来户,显眼。陈尚龙父亲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收废铜烂铁,母亲则在不同的季节做不同的事,两季农忙给人帮忙,春节前后跟在一个杀猪的人后面打下手,夏天编织芦席,包括那种卖给砖瓦厂的芦席。总之,他们什么都做。1990年前后的乡村,改革尚未加速,城市还没有抽空这里的人口,但大大小小的生意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,保持着千百年来自给自足自我调剂的状态。陈尚龙一家人的到来打破了小村子里很多的平衡,他们每做一件事,就意味着原先做这件事的其他人遇到了巨大的挑战。加上他们与本地迥异的口音,人们开始抵触他们。
  钱是最为现实的一件事,有钱吃饭,没钱饿肚子。陈尚龙父母在要钱时,和当地人的拐弯抹角圆润滑头完全不同,显得很直白,直接说:“这件事给我做吧,十块钱。”这种开口谈钱而不是谈感情和熟人的做法,加上难听的口音,很多人都异常抵触。乡村的抵触,最大的武器是冷漠和谣言。这里不会直截了当,一般也不会动武,即使讨价还价也得私下进行,谣言和谩骂反而得到了公开允许。很快,对陈尚龙一家的诋毁谩骂层出不穷,大到对他们身份的污蔑,小到他们的一餐一饭,都能成为其他人家讽刺挖苦和编造谣言的对象。
  中国的绝大多数地方,都以自己为中心,称南面来的人“南蛮子”,北方来的人为“侉子”。我们这里把任何外来的人都称为侉子。陈侉子陈侉子的,很快叫开了。陈尚龙和他哥哥陈尚虎则被称为小侉子。语言对人的心理暗示非常大,喊着喊着,真正的纠纷和肢体冲突就来了。一年冬天,陈尚龙父母割了人家宅基地上的草当柴烧,事情极小,可还是迅速引发了纠纷。陈尚龙一家遭到围攻,十几号人围住他们六口人咒骂,夹杂着殴打,场面混乱不堪。真正混乱的是,这边在吵,其他不相关的人听闻之后放下碗筷,迈开腿,扭着屁股往现场冲,和结婚时冲过去看新娘、盖房上梁时冲过去捡糖果的劲头一样。我母亲也冲了过去,个把小时才回来,咬牙切齿地对我们叙述陈侉子一家如何不是东西、不认账、嘴硬之类的。她的嘴脸是那么的丑陋,以至于十来岁的我也愤怒了,对她喊道:“你别说了,你刚刚嫁到这里的时候人家不也喊你侉子吗?几个长辈不也讽刺你跟爸爸不会种地,肚子都填不饱吗?”母亲沉浸在快意当中,完全没有想到她作为革命家史来告诉儿子的辛酸往事,此刻成了儿子用来攻击讽刺她的武器,她脸色迅速阴沉下来,最大限度地克制住打我的冲动,掉脸走了。
  我感到了巨大的满足,这大概就是占据道德制高点带来的满足。第二天,我专门找陈尚龙玩,以期把满足感保持住。陈尚龙的方言已经不那么明显,本地话也有模有样的。我有事没事找他玩,他大概实在没有人一起玩,对我的所有要求几乎都不否定。所谓要求,就是一起下棋,放学一起绕小路回家,走在路上我得走前面,当司令员,陪我去钓鱼,比赛撒尿,一起爬树之类。我的玩伴不只陈尚龙一个,其他人的玩伴也不只一个,但陈尚龙的玩伴只有我了。就这样,我们忽忽悠悠地过完了小学,开始读初中。
  1994年夏季的尾巴,我们骑车到镇上报名,开始读初中。对很多人而言,小学的情谊如果有,这个时候大概也要终结了,会认识新的人,学习也开始残酷无比。我和陈尚龙分班时分到了一起。初中的陈尚龙开始和小学大不一样,已经适应了这个村、这个镇和这个地区。陈尚虎开始工作,陈尚梅也不停地寄钱寄东西过来,父母还是做着那些事,但家里总算可以喘口气了。陈尚龙迅速成了成绩最好的那类学生,而且身体快速成长。按照今天的标准,陈尚龙身高普普通通,但他初一时就将近一米六了,有点儿高大威猛的感觉。一个高大威猛的好学生多么令人敬畏。
  当时流行古惑仔,校门口就总有那么一批人,跟你要钱。陈尚龙有一次被两三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堵住,浑身上下翻遍了,找到两毛钱给了人家,书包文具被扔了一地。陈尚龙流着眼泪收拾完毕,我也刚好出来,我们就慢腾腾地蹬着自行车往七八公里外的丘陵中的家走去,一路上陈尚龙没什么话,但愤怒显而易见。光有愤怒一点儿用没有,陈尚龙还是不断被人骚扰,一直到所有的小混混都知道这家伙没钱。问题是,陈尚龙的穿着打扮一望而知,一开始怎么会有人惹他呢?因为他看上去就是那么刺眼,想揍他一顿才舒坦。
  这只是插曲,初中的核心是学习,学到头昏眼花,学到裤裆发臭。初中的尽头是当时无比诱惑的考中专,考上了就是居民户口。我们无比用功,在自己的前途面前像奴隶一样任劳任怨。中考后,陈尚龙如大家所料,考上了重点高中,我也是,那一年我们考了十七八个到县中,用科举的标准,我们这个镇也很出色了。但为考上重点高中这件事,陈尚龙的父亲大发雷霆,他想让儿子直接考中专,转户口,早些上班拿钱,现在还要支付三年高中和数年大学的学费。儿子成绩太好了,这让他暴跳如雷。
  1997年夏季的尾巴,我们挤上中巴车到县城报名,开始读高中。到了高中,我和陈尚龙才开始真正成为朋友,以前都是在一起玩,现在则是有了照应。以前不懂事,而现在可以选择,经过选择我们觉得能玩到一起。高中住校,在遥远的县城。坐着中巴一个多小时到县城,步行到学校,我们就这么一起来回三年。在学校,由于所有的学生在同一时间涌进食堂,而打菜、打饭不是同一个窗口,必须两人合作才能快速吃饭,我和陈尚龙合作。我对陈尚龙说,我来负责菜,你负责饭,陈尚龙没有拒绝。他不是为了面子强赌一口气的人,我几年如一日用买两份菜的钱吃一饭一菜,这些陈尚龙只是看在眼里,什么也没多说。按理说,我家境比陈尚龙略好一点,应该是我出钱他出力才对,但事实是,我出钱出力,陈尚龙出主意出暴力,搞得跟文武双全似的。
  开学没多久,我的一笔生活费不见了,一千一百块,巨款,显然是被偷了。我怀疑某个家境很差而且大大咧咧的同学,陈尚龙断然否定是这人干的。我说那就跟老师汇报了,也遭到否定,他让我盯着一个人,看他最近花钱是否比较爽快。我说这怎么能看出来。陈尚龙说,看他买不买水果,买得多不多。我按他的判断观察了大约一个星期,跟陈尚龙说,买得确实很多,一次有四五个苹果和一挂香蕉,一次有十来个苹果,很大。后来,过了很久,陈尚龙塞给我一沓钱,两千两百块,是我被偷的一倍。1997年左右,这笔钱几乎可以让人有闯荡江湖的豪气了。再看看那位同学,沉默了起码一年,在教室里沉默,回到宿舍近在咫尺,也沉默。我心安理得地上课睡觉,外加踢球。高中时我开始踢球,技术非常差,但大家都知道我踢球,一踢球就找我,而且在场上多少对我存着畏惧,只要我不射门,怎么带球传球都没人来跟我拼——似乎是陈尚龙在踢球。
  一次我们回家,在天色将黑没黑的时候跳下中巴车,站在灰尘漫天的镇子外围。我们想着拦一辆三轮摩托回家。一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家伙坐在一辆摩托车上耍酷,应该是在等人。陈尚龙说,他以前在校门口堵过我。我看看那人,没有印象。陈尚龙把脏兮兮的牛仔包递给我,然后慢慢走过去,一拳打在那人脸上,直接把他打在地上,摩托车随即翻倒,压在他身上,陈尚龙再踹上几脚,我看得很真切,每一脚都踹在脸上。然后我们没命地朝镇子中央跑去,混在下班后的人群里。
  每次都是我叫辆摩的,把我们送到村口,陈尚龙往上,爬一段路回家,我往回走,走几步回到村子最东边的家。那天我们神秘兮兮地提前下车,然后走山路,防止被跟踪。我们在漆黑一片的丘陵里走着,脚下的山间小道有时候几乎难以觉察,让人心惊胆战。我问陈尚龙:“当年我们也都欺负过你们,你是不是也要一个个报复,一个个打一顿?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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