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民国二十五年(1936)(4 / 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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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周作人在“苦雨斋”里写文章,这是事实。但并不谈风月。对此,他在1936年11月出版的《瓜豆集·题记》中说:
  有好些性急的朋友以为我早该谈风月了,等之久久,心想:要谈了罢,要谈风月了吧……其实我自己也未尝不想谈,不料总是不够消极,在风吹月照之中还是要呵佛骂祖,这正是我的毛病,我也无可如何。
  躲在“苦雨斋”里,寂寞着,但又不是“谈风月讲趣味”,那能干什么呢?作为“五四”那代人且为骨干的周作人,不关心政局、不触及时事是不可能的。
  1934年9月2日,周作人从日本返回北平。第一件事是访亡友刘半农的夫人。周作人去日本途中,刘半农在西北调查方言,不幸染回归热,回到北平后医治无效亡故。等周作人到东京,才从友人那里得到此讯,闻之怅然若失,悲痛欲绝。夜深人静之时,周作人想起自己在《人间世》杂志上发表《五十自寿诗》时,同期还有刘半农的《双凤凰砖斋小品文》一文。他记得刘半农在《题记》中写道:“昔苦雨斋老人得一凤凰砖,甚自喜,即以此名其斋。今余所得砖乃有双凤凰,半农他事或不如岂明,此则信之矣。”
  没多久,他们二人还在《论语》上以诗相和。刘半农诗为《自题画像》,云:
  名师执笔美人参,画出冬烘两鬓斑。
  桐眼注明劳碌命,评头未许穴窬(yú,指门边的洞——引者)钻。
  诗文讽世终何补,磊块横胸且自宽。
  蓝布大衫偏窃喜,笑看猴子沐而冠。
  周作人记得十七年前,初见刘半农时,刘半农脚穿灰蓝缎帮鞋,钱玄同戏称此鞋为“鱼皮鞋”,遂和刘半农诗曰:
  宝相庄严许拜参,面皮光滑鬓毛斑。
  眼斜好显蛾眉细,头大难将狗洞钻。
  脚下鱼鳞方步稳,壶中芝豆老怀宽。
  布衫恰是新章服,抵得前朝一品冠。
  刘半农与周作人的诗,各画了一张肖像图。刘半农为自己,周作人为刘半农。皆显其形、其神魄。两位老友唱和间的嬉笑、诙谐、戏语,掩不住感情笃深。往事似烟,周作人每每想起,总不禁潸然泪下。
  周作人到北平的第十三天,参加北京大学举行的刘半农追悼会。周作人沉痛致悼词:
  其一是半农的真。他不装假,肯说话,不投机,不怕骂,一方面却是天真烂漫,对什么人都无恶意。其二是半农的杂学。他的专门是语音学,但他的兴趣很广博,文学美术他都喜欢,做诗,写字,照相,搜书,讲文法,谈音乐。有人或者嫌他杂,我觉得这正是好处,方面广,理解多,于处世和治学都有用,不过在思想统一的时代,自然有点不合适。
  周作人从人格和学问上极恰切地总结了刘半农的长处,表达的也正是自己看重老友的地方。
  周作人一生,不断地送故人离去。徐志摩济南空难后,周作人写文章悼念这位与自己并无深交,甚至有笔墨交锋、相互讥讽的过世故人。他在《看云集·志摩纪念》中,为“和蔼真率,令人觉得可亲近”的徐志摩表达了敬意。
  人们当然不会忘记,周作人在好友李大钊就义时震惊、哀痛的情景。当《顺天时报》发表文章肆意向李大钊的英灵大泼污水时,周作人愤怒了,连续发表《偶感》《日本人的好意》等文,捍卫李大钊的一世英名,说他是“以身殉主义”的高风亮节之人。文章正气凛然。周作人还与胡适等人保护李大钊遗孀、遗孤,心中还惦记着李大钊文集的出版。
  在“三一八”殉难者追悼会上,周作人也来送那些并不相识的年轻人,他献的挽联曰:
  赤化,赤化,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,还在那里诬陷;
  白死,白死,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,原是一样东西。
  读周作人上面的文字,依旧可见到新文化运动以来文人身上的温暖和真诚。
  周作人在“苦雨斋”,也并未与外界隔绝,他时常会与文学界所谓的“京派”圈子保持联系。查1934年9月22日周作人的日记,有这样的记载,午往丰泽园赴《大公报·文艺副刊》之招宴,到者杨金甫、俞平伯、朱自清、闻一多、梁实秋、余上沅、郑振铎、沈从文等。
  这些被称为“京派”的文学圈子里的人,有的是周作人的朋友、学生,有的是后进的新人。有的一直亲密相处,如俞平伯;有的曾有过碰撞,如梁实秋就与他有过“丑的字句”的争论。朱自清在谈到这场论争时说:“梁实秋氏主张有些字不能入诗,周启明氏不以为然,引起一场有趣的争辩。”
  “丑的字句”争论刚息,梁实秋又多次著文,批判“五四”文学“浪漫的趋势”,周作人就是被批评者之一。但这纯属文学观念之争,并没有像创造社、太阳社与鲁迅关于“革命文学”论争时,搬出十八般武器。周作人与梁实秋在争论中,照样可以做朋友。比如,梁实秋特邀周作人到清华文学社做文学演说。周作人觉得梁实秋对“五四”文学浪漫主义的批评有道理,则由衷折服。梁实秋办《自由评论》,周作人成为该刊的主要撰稿人。
  经常与友人交往、讨论,“苦雨斋”也不是凄风苦雨中与世隔绝的深山古寺。周作人的寂寞,是一种文学创作的状态。夸大了这种寂寞,说他在入世与出世间苦苦挣扎,或硬与世界观相挂,往往会远离真相。
  周作人是关心社会,触及时事和政局的。
  就在周作人刚从日本返回北平不久,在痛苦追悼亡友刘半农之时,他仍关注时事、国事。他曾在写给曹聚仁的信中,大谈日本入侵中国的形势,“榆关事起,平津骚然,照例逃难如仪”,指出“中国大难恐未有已,上下虚矫之气尚甚”。并对国人对待中日交战充斥着“国粹的狂言与八股言论”表示担忧,“即军备也是大刀队可胜于空军,打拳可敌坦克”,认为这是缺乏理性的危险态度(《跋知堂两信》)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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