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(1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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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自入冬以来,本来就身体不好的叶子又旧疾复发,整天咳嗽不止,而且痰中带血。一来二去的,连呼吸都很困难了。大召威弘看在眼里,疼在心上,他看出叶子的病已经有八成好不了,很难熬过这个冬天。所以,他除了处理难民中的事情外,其他时间尽量陪在叶子身边,尽量多给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些安慰。看着叶子每天都瞪着一双干枯无神的眼睛望着东方的天空发呆,大召威弘感到自己的心都在流血。
  这天夜里,天黑得吓人,风在窝棚外面刀子一般刮着,好像要把大地上的一切摧毁。窝棚里,叶子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下来,她好像睡着了。这真是难得,大召威弘祈盼着奇迹发生,让叶子的病会突然好起来。他已经有几天没睡好觉了,就在这种美好的想象中,他进入了梦乡。
  睡梦中,大召威弘突然觉得脖颈发凉,睁开眼睛一看,原来三个黑衣大汉已经进入他的窝棚。其中一个大汉手里举着一个残喘火把,在他的头前照着;一个大汉拎着两条麻袋站在一边,看来这是要为自己收尸的;而中间那条大汉瞪着一双充血的眼,把一把尖刀压在自己的脖子上,那冰冰凉的滋味让他感到死亡将至。他认出这个人正是在东大屯的高家院子里与自己打斗的人,他一定和他的哥哥一样,认定自己就是杀他父母的人。那么还有什么说的,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,他没有挣扎,也没的辩解。
  他慢慢地坐起来,看一眼正在梦魇中的妻子,对高铁山说:“这一天终于来了,我等它已经好久了。我不想再做任何解释,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,然后再叫我死。”
  高铁山眨了眨眼睛,他想起了杀矢村英介时候的情景,什么也没说,只是把刀子在他的脖子上换一下位置。大召威弘见得到了允许,便说:“我的妻子就要死了,你能让我再最后喂她一次药吗?”
  高铁山看一眼躺在草垫子上的奄奄一息的女人,把杀猪刀抽了回来,然后押着大召威弘走出冰窑似的窝棚。大召威弘开始把铁锅架在火堆上为叶子熬药,高铁山他们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,看着这个即将死去的人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中的活计。
  药熬好了,大召威弘端着药走进窝棚,唤着叶子说:“叶子,该吃药了。”叶子从昏迷中醒来,吃力地坐起来,然后看了看站在自己“家”里的三个人,说:“他们是谁?你的朋友吗?”大召威弘把叶子搂在怀里说:“是呀,他们是我们最好的朋友,是能让我很快回到日本的朋友。”叶子艰难地露出感激之色,“是吗……那太好了。”
  高铁山看着这个女人,急忙把杀猪刀子藏在背后。
  叶子看着碗里的药,张开嘴刚想喝,又把嘴闭上了,她往外推着药碗说;“大召君,我这病是好不了了,干吗还去糟蹋这些药?把它留给别人吧!”大召威弘紧紧握住她的手说:“叶子,别这么说,你会好的,相信我,这是我最后一次喂你药喝了。我要走了,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,不再回来了。我对不起你,我不该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……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无奈。我走后,你一定要坚持活下去,有什么事多跟鹤田和良子商量,他们会像我一样帮助你的。”
  叶子忽然听出丈夫的话不对劲,便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三位“朋友”,她的脸色顿时吓得惨白,想说什么却因呼吸困难而难以说出口。
  高铁山看着这个女人,转身走出窝棚,小神仙和贺天奎也跟了出去。
  “掌柜的,怎么……你下不了手?那俺回去替你宰了他!”走出窝棚的小神仙心有不甘地说。
  高铁山摇摇头,低声说:“俺不想当着他老婆的面杀了他。那个女人也活不了多久了,等她死了后,俺再来找这个大个子算账。走,回山!”
  窝棚里的大召威弘见自己躲过一劫,他紧紧地抱住了妻子,流出了泪,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而哭,但他从此对中国人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。
  第二天,叶子的病情更加严重了,高烧不止,咳嗽不停,痰里的血也更加鲜红了。鹤田洋一和良子很早就走过来,看着已经病入膏肓的叶子,鹤田洋一发起了牢骚:“我们干吗要到中国来呀,如果不来中国能遭这份儿罪吗?当初来的时候,开拓省的那些家伙把好话说尽了,‘什么到了满洲就跟到了天堂一样,过着神仙的日子’,这叫什么天堂?连地狱都不如!”
  良子也心气不顺,她反驳鹤田洋一说:“好了,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?当初来的时候并没有谁逼咱们,差不多都是自愿来的。虽说开拓省的人夸大其词,可我们到了满洲后,白住人家的房子,白种人家的地,恨不能骑在人家的脖子上屙屎……谁没觉得生活比以前幸福多了?在那些日子里,我们想到过后悔这一天吗?谁也别怨了,就怨咱们自己无耻、贪婪!”
  “好了,你们都别吵了。我们的命运,我们自己说了不算。现在我们的关键是怎么保住这条命回到日本去。那些欺骗过我们的人都完蛋了,他们得到了报应,我们就不要再想这些了。”大召威弘见鹤田洋一和良子无端地争吵,很烦躁地说。
  鹤田洋一和良子都低头不语了,叶子躺在大召威弘的怀里,睁着蒙眬的双眼,落寞地看着眼前这几个人。
  正在这时,一个开拓民领着几十个女人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闯进来,其中一个女人还在哭哭涕涕地抹眼泪。那个领头的女人倒很恭顺,进门就施礼说:“长官,我叫川田顺子,我们是从大黑山要塞逃出来的,经过你们这里。我们想……想和你们住在一起,然后一起回日本……好吗?长官。”没等大召威弘开口,那个哭泣的女人开始告上状了:“长官,我的钱被你们这里的人抢了。啊对了,他是一个丑八怪……那可是我一年多的工钱呢,请你替我做主哇长官。”
  大召威弘看着她们,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。但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从大黑山要塞逃出来的妓女。想到她们也不容易,便先向川田顺子说:“住下倒可以,只是我们这里吃的很少……”没等大召威弘把话说完,川田顺子急忙赔笑道:“长官,我们有很多钱,全是军票……帮帮我们吧,给我们一点儿吃的。你要多少钱,就给你多少钱好吗?说着,她解开缠在腰里胀鼓鼓的袋子,开始往外一把一把地掏军票。
  大召威弘瞟一眼那些军票,就像看女人使过的卫生巾一样,面无表情,却很恶心。便问那个哭泣的妓女说:“你被人抢走的钱就是这个吗?”那个妓女急忙施礼说:“不是的长官,比这些还要值钱呢……啊,我叫百合子,那些钱是我一年多的工资呢,都被那个丑八怪抢走了……就在刚才。”大召威弘给鹤田洋一使一个眼色说:“去找松藏作
  次。”鹤田洋一一听,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。
  良子找出两个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玉米饼子,掰吧掰吧分给这几个女人。她们看到了吃的,纷纷上前接过来。捧在手里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。川田顺子带头吃了一点儿,其他的女人一看,一口就吞了下去。然后千恩万谢地施礼。
  不一会儿,鹤田洋一拎着一个小布袋回来,对百合子说:“你的钱就是这些东西吗?”百合子一看,上前一把就夺过来,捧在怀里赔笑道:“是的是的,这就是我的钱!”刚说完,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,好像自己的钱少了许多似的。她脱下自己的上衣铺在地上,然后“哗啦”一下把小布袋里的东西全倒在上面。
  人们一看,全惊呆了,原来不过是一些小石子,其中还掺杂着几粒黄豆。百合子一边数一边自言自语:“这都是我的钱,6000多个呢,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,我就把钱吃了,换成小石子。”
  川田顺子恍然大悟,怪不得她一路上总是当宝贝似的捧着这个小布袋子,原来这里装着她接待过的6000多关东军官兵,那差不多是一个旅团的兵力呀。这时她想起了当初做慰安妇的时候,军方在“战前”动员时要求拿出不怕吃苦、不怕牺牲的精神为前方将士服务,谁接待的皇军将士越多,谁就是帝国的功臣,不但予以精神奖励,还有物质奖励。
  当过兵的大召威弘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,他很同情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单纯与草率的女人,便说:“百合子小姐,请你还是把那些黄豆吃了吧,然后把那些石子扔掉。皇军已经投降了,没有人再给你什么奖励了。”
  百合子一听,“哇”的哭了,一路上她总能听到“投降”的字眼,可她始终不相信。既然这里的长官也这么说,那一定是真投降了。她伤心极了:“原来真的投降了……我感觉皇军一个个的都有两下子,怎么就连个仗都打不赢啊?白费了我那么多力气,这帮挨千刀的!”
  但哭归哭,她还是没有把小石子扔掉。她把那些黄豆留给了病重的叶子,还是如数换成了小石子,还是像宝贝似的捧着它……捧着它和川田顺子她们吃住在东大屯难民营里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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